这梨，初拿到手里，先觉着的是一份沉甸甸的、瓷实的压手感。它不像时下有些果子，一味图个硕大无朋，内里却是轻飘飘的。它的沉，是一种诚实的、有内容的沉。再看它的样貌，也朴拙得可爱。皮色是那种暖融融的深黄，上面匀匀地撒着些赭褐色的小点，不像美人面上敷的粉，倒像庄稼人日头下晒得健康的肤色，带着些许风霜的痕迹。形状也并非浑圆，总有些憨憨的、不规则的起伏，握在掌心，却恰恰贴合手心的曲线，仿佛生来就是为了让你盈盈一握的。

我是不大耐烦削皮的，总觉得那亮晶晶的果肉，连着那层薄薄的、有韧劲的皮，才是一个完整的生命。于是洗净了，便“咔嚓”一口咬下去。这一口，便是一个境界。牙齿破开那微韧的皮层，几乎听不到什么声音，只觉得一种极爽利的抵抗，随即，那股清甜便毫无预兆地、汹涌地漫溢开来。那甜，不是蜜也似的腻甜，也不是糖水似的浅甜，而是一种有风骨的、带着山林气息的沁甜。仿佛将保山坝子充足的日色，夜来清冽的露水，以及那红土里特有的、朴厚的养分，都一并融化在这丰腴的果肉里了。梨肉是细的，密密的，没有半点渣滓，只有丰沛的汁水，顺着喉咙滑下去，一路的干渴焦躁，便都给这清冽的甘泉熨帖得平复了。

这般滋味的梨，想来也不是那等娇生惯养得出来的。我想象它们长在保山那片高原坝子上，天是那种高远的、透明的蓝，太阳的光是明晃晃的，却因了地势的高，并不觉得毒辣，只是亮得坦荡。梨树们便在这朗照下，舒展着叶子，一颗颗青涩的果子，在枝叶间悄悄地积蓄着。它们呼吸的是山间来的风，饮的是夜里凝成的露，日子一天天过去，那风露日色便一点点沉淀到果子的核心里去，终于酿成了这一口咬不尽的清甜。这甜，是有些来历的，是岁月与风土静静修得的正果。

吃着这样的梨，不知怎的，便想起古人来了。古人于这口腹之欲，似乎总比我们多一份清雅的趣味。他们若是得了这样的好梨，大约是不会像我这般囫囵吞枣的。宋人林洪的《山家清供》里，便记着一道“梨沆”，说是将梨汁与麝香、檀香末一同封在梨罐里，重汤炖熟。这自然是极风致的吃法，但我却觉得，香料的味道，恐怕终究要掩了梨的本味。还是那位写下《闲情偶寄》的李渔，更懂得自然的妙处。他论饮食，独独推崇蔬食的清、洁、芳馥、松脆，这保山黄梨，倒像是为他这话做的注脚一般。他若尝了，想来也要击节称赏的。又或者，他们什么也不做，只在雪夜里，围着红泥小火炉，用一把小银刀，细细地剖开这黄梨，那清冷的甜香，便与炉火的暖意，一同氤氲在斗室之中了。那是一种何等的、安宁的享受。

一梨吃完，满口的甘洌还未散去，掌心只余些许冰凉的湿意。窗外仍是车马喧喧，心里的烦闷却仿佛被这清甜洗涤过一番，竟有了一种短暂的、澄明的安静。这大约便是这朴拙果子所能给予我们**的馈赠了。它不言不语的，只将它从天地间汲取的那点精华，连同那一片高原的风日，一并化入你的腹中，让你在纷扰的俗世里，偷得一刻山野般的清宁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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